我荐|高尔基:关于托尔斯泰的一封信(下)(巴金 译)
有一晚,在黄昏中,他半闭着眼睛,动着眉毛,把《谢尔吉依神父》的一段变文念给我们听。他念的就是一个女人到隐士那儿去引诱他的那一段;他念完了以后,便抬起头闭上眼睛清清楚楚地说:
“这个老头儿写得好,好得很!”
他带着极可惊叹的纯朴说出这句话来,他对于美的赞赏是极其诚恳的,这使我一生永远忘不了我在那个时候所感到的欢喜,这种欢喜,我不能够而且也不知道怎样来说明它;然而我要抑制它,也得花费大的气力。连我的心也停止跳动了,可是接着我就觉得我四周的一切都变成崭新,而且全带着一种活的新鲜的气息了。
要了解他的语言的那种独特的、不可言说的美,必须亲自听他讲话,他的语言在外表上是不正确的,又充满着同样字句的再三重复,并且带着浓厚的乡村纯朴味。他的话的力量并不单是从他的音调的抑扬顿挫,和他的面部肌肉的颤动那儿来的,同时也是从他的眼睛的活动和光彩上面来的,那是一对我一生所见到的最善于说服人的眼睛。列·尼在那一对眼睛里面有着一千对眼睛。
有一天苏列尔、契诃夫、谢尔盖·里沃维奇①和另外一个人坐在花园里面谈论女人;他默默地听他们讲了许久,后来他突然说话了:
①谢尔盖·里沃维奇(1863—1947 ):托尔斯泰的长子。写有一部回忆他父亲的《往事随笔》,一九五八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个译本。
“我呢,等到我的一只脚踏进坟墓的时候,我就会说出关于女人的真话来。我说了,马上就跳进棺材里去,砰的一声把棺盖碰上。来捉我吧!”
他的眼光显得多么调皮,多么可怕,我们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觉得在他的身上同时存在着瓦希卡·布斯拉耶夫的那种喜欢侦察的大胆的调皮捣蛋,和阿瓦昆长老的顽固的心灵的一部分,此外(在这两样东西的上面或者旁边),再加上恰达耶夫①的怀疑主义。我相信,是阿瓦昆的成分在说教,在折磨他的艺术家的灵魂,是那个诺弗戈罗德的调皮英雄把莎士比亚和但丁②都打倒了,是恰达耶夫的成分在嘲弄他的灵魂的这些娱乐,而且也嘲弄他的灵魂的痛苦。
①彼·雅·恰达耶夫(1794—1856 ):俄罗斯唯心主义的著作家。
②威·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剧作家;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托尔斯泰在晚年否定了莎士比亚和但丁的作品。
他的身上还有古老俄罗斯人的成分,科学和国家就受到了这个古老俄罗斯人的打击,他因为想改善人类生活使它更合乎人道的多次努力都失败了,便走上了消极的无政府主义的道路。
这是很奇怪的事!《辛卜里西斯姆斯》的漫画家奥拉夫·古尔布朗生①凭了他的不可思议的直觉居然理解了托尔斯泰身上的布斯拉耶夫的性格。您仔细地看一下他的画:它跟真的列夫·托尔斯泰多么相像,在这一张有着一对隐蔽深藏的眼睛的脸上我们可以看到那种大胆的智慧,它(那智慧)不承认世界上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它更不相信“喷嚏,梦,鸟啼声”一类的东西!
①奥·古尔布朗生:一八七三年生,卒年不详;挪威画家,一九〇二年起担任慕尼黑Simplicissimus画刊的编辑。
这个老魔术家现在就在我的眼前,他对谁都是陌生的,他孤独地走遍了思想的沙漠去寻求包罗万象的真理,却始终没有为他自己找到它。我望着他,我虽然因为失掉他而感到多么大的悲痛,可是我因为见过这个人而感到的骄傲却减轻了我的痛苦和悲伤。
列·尼在一群“托尔斯泰主义者”的中间,这是一个奇怪的景象;一座庄严的钟楼耸立在那儿,它的钟永不疲倦地在全世界的上空响着,一群胆小的小狗在钟楼的四周跑来跑去,大家都跟着钟声在瞎叫,一面又互相猜忌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像在说:看谁叫得最好?我常常觉得雅斯纳雅·波良纳的房屋和潘宁伯爵夫人①的别墅都给这一群人拿伪善、卑怯、做生意和等遗产的精神玷污了。
①潘宁伯爵夫人:彼得堡的一个有钱的贵妇。她把她的加斯卜拉的别墅借给托尔斯泰全家,作托尔斯泰养病的地方。
这一群“托尔斯泰主义者”有些地方倒有点像那班专在俄国一些僻远角落游历的“香客”,他们把狗骨头当作圣人遗骨拿给人看,同时还贩卖“埃及的黑暗”和圣母的“小泪珠”。我还记得这一群使徒中间有一个人在雅斯纳雅·波良纳不肯吃鸡蛋,说是怕使母鸡难过,可是在图拉车站上他却津津有味地大吃肉,一面还说:
“他说得过火了,这个小老头儿!”
他们差不多全喜欢叹气,喜欢拥抱;他们全有一双没骨头的容易出汗的手和一对会说谎的眼睛。同时他们全是些讲究实际的人,会把他们的世俗的事情处理得非常好。
不用说,列·尼很了解这些“托尔斯泰主义者”的真正价值;苏列尔席次基(托尔斯泰非常爱他,而且常常带着年轻人一样的热情和赞美讲到他)也不是不知道的。有一天在雅斯纳雅·波良纳,有人滔滔不绝地讲自己自从接受了托尔斯泰的教义以后,就过得多么幸福,他的灵魂就变得多么纯洁。列·尼把头向我伸过来,小声对我说:
“他在撒谎,这个光棍,不过他是为了想讨我欢喜。”
许多人都想讨他欢喜,可是我却没有见过谁做得很好,很巧妙。他几乎从不跟我谈起那些他常谈的题目,譬如普遍的宽恕,对邻人的爱,福音书和佛教等等,他一定早就看出来这一类的食物并不合我的胃口。我深深地感谢他这种态度。
只要他愿意,他也会变得非常地优雅,多感,而且温柔的;他的语言朴素得,优美得十分动人;然而有时候,正相反,他的话听起来叫人感到不舒服,叫人感到痛苦。他评论女人的话常常使我感到不痛快;在这一方面他粗俗得过火了,他的话里面总有一些故意做作的、不诚实的、而且是完全私人的东西。我们也许可以说,他受到过一次损害,就始终不能够忘记,也不能够宽恕。我跟他认识的那个晚上,他领我到他的书房里去(那是在莫斯科的哈莫弗尼基),让我坐在他的对面,他对我讲起《瓦连卡·奥列索娃》和《二十六个和一个》来。他的语调使我非常失望,弄得我不知所措,他说得很严厉,很残酷,他认为一个健康的少女不会有什么贞节的观念。他说:
“一个过了十五岁而且身体强健的女孩子就渴望男人来拥抱她,追逐她。她的理智对于她所不懂的那件未知的事还怀着畏惧心,这就是一般人所谓的贞操,贞节。可是她的肉体却已经知道那件她不能够了解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合法的了,她的肉体不管她的理智怎样地害怕,它却要求实行这个法则。至于您呢,您所描写的那个瓦连卡,她的身体很强健,而她在感觉上却害着贫血病。这是假的!”
然后他又讲起《二十六个和一个》里面的那个少女,说了一大串“猥亵的”字眼,他说话的态度很直率,这种直率在我看来好像是冷嘲,并且使我有点恼怒了。后来我才明白他所以使用那些人们平常“不肯用的”字眼,只是因为他觉得它们更恰当,更正确,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听起来却感到不舒服。我当时并不反驳他;突然间他变得很关心,很恳切,向我问起我的生活,我的研究,以及我平日在念些什么书。
“我听见别人说您念过很多的书。真的吗?柯罗连科是音乐家吧?”
“我想他不是音乐家。不过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吗?您喜欢他的短篇小说吗?”
“是的,很喜欢。”
“这是因为对比的关系。他是抒情诗人,您却不是。您读过威尔特曼①吗?”
①亚·福·威尔特曼(1800—1870):俄罗斯作家和考古学家,写过一些长篇小说。
“读过。”
“他不是一个好作家吗?活泼,恰当,而且不过火。他有时候比果戈理①还好。他懂得巴尔扎克。果戈理却摹仿马尔林斯基②。”
①尼·瓦·果戈理(1809—1852):俄罗斯作家。
②亚·马尔林斯基:即“哥萨克马尔林斯基”,这是俄罗斯十二月党人作家亚·亚·别斯士日夫(1797—1837)的笔名。
我对他说,果戈理也许受了霍夫曼、斯推恩①,或者还有狄更斯的影响,他望着我,问我道:
① 洛·斯推恩(1713—1768):爱尔兰作家。
“您在什么地方念到的?没有吗?这不对。我不以为果戈理懂得狄更斯。可是说实在话,您念书真念得多。当心啊,这是不好的。柯尔卓夫①就是这样毁了的。”
①阿·瓦·柯尔卓夫(1809—1842 ):俄罗斯诗人。
他送我出来的时候,拥抱了我,吻了我,对我说:
“您是个真正的农人!您会觉得在作家们的中间生活是有困难的,不过,您不要害怕:您永远把您想到的话直说出来,即使话显得粗俗,也不要紧,聪明的人会懂得的。”
这第一次的会面同时给了我两种印象:我看见了托尔斯泰,我很高兴而且很骄傲;可是同时他跟我的谈话使我觉得有点像一次考试,而且我看见的好像并不是《哥萨克》①、《霍尔斯托美尔》②和《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却是一位大绅士,他屈尊来跟我谈话,以为应该跟我讲“老百姓的语言”,就是讲广场上和街上用的那种语言,这把从前我脑子里所想象的他的面目推翻了,那一种面目却是我所熟习的,而且是我所宝贵的。
①《哥萨克》: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
②《霍尔斯托美尔》:托尔斯泰的短篇小说,一匹马的故事。
我第二次看见他是在雅斯纳雅。这是一个阴郁的秋天;在下着细雨,他穿了一件厚厚的呢外套和一双高统的皮靴,一双道地的防水长靴。他领着我到桦树林去散步。他像年轻人那样敏捷地跳过水沟、水荡,把他头上那些积着雨珠的树枝震摇几下,他又很出色地讲给我听宪欣就在这个树林里面对他解说叔本华的事情。他慈爱地伸手去摩抚桦树的润湿而光滑的树干,一面说:
“我最近读到了这样的诗句:
菌子已经没有了,可是在峡谷里,
还留着它们的潮湿的气味……
这很好,很真实!”
突然一只野兔从我们的腿下跑了出来;列·尼跳起来,非常兴奋,脸涨得通红。他照一个老猎人的习惯发出了一声叫喊。随后,他带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微笑望着我,发出一阵聪明的合乎人情的大笑。在这一会儿他实在是非常漂亮。
另外一次,他在花园里面,望着一只老鹰。老鹰在家禽饲养场的上空飞来飞去;它画了一个圆圈,然后就轻轻地摆动它的翅膀,在空中停住了,它似乎还不能够决定马上就突击呢,还是应该等一些时候。列·尼把腰伸得笔直,用手遮住眼睛,激动地喃喃说:
“这个强盗,它看中我们的鸡了。您看,它在那儿……它在那儿……啊!它害怕了!车夫在那儿吧?我应当喊声车夫。……”
他喊了一声车夫。老鹰听见叫声,有点害怕,仓卒地向上高飞,歪斜着身子,飞得不见了。列·尼叹了一口气,清清楚楚地抱怨自己说:
“其实用不着叫,它自己会飞走的。……”
有一天我对他讲起梯弗里斯①,我提到了弗列罗夫斯基—别尔威②的名字。
①梯弗里斯:俄罗斯外高加索的一个城市。
②弗列罗夫斯基:瓦·瓦·别尔威(1829—1918)的笔名。俄罗斯经济学家和政论家。
“您认得他吗?”列·尼感到兴趣地问道,“告诉我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告诉他弗列罗夫斯基是一个高身材的人,他有一部长须,人是瘦瘦的,眼睛很大,穿了一件帆布的长衣,腰带上挂着一袋在红酒里煮过的米,还带了一把很大的阳伞做武器,他就这样地跟我两个人徒步走过了外高加索的崎岖的山路;有一天我们在一条小道上碰见了一头水牛,我不得不一面张开阳伞吓唬那个野兽,一面冒着跌下悬崖去的危险,边战边走地小心退开了。
我突然看到了列·尼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这使我惶惑不安,我就闭口不讲了。
“不要紧,您讲下去吧,您讲下去吧!这是因为我很高兴听见您讲到一个好人的事情。他是一个多有趣的人!这正是我想象中的他的面目,一个特殊的人物。在所有的激进派的作家中间,他是最成熟、最聪明的一个;在他的《入门》①里面,他很正确地指出来:我们的全部文明都是野蛮的,而文化则相反,它是和平人民的产物,是弱者的产物,而不是强者的产物,所谓生存竞争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谎话,是替坏事作辩护。自然您不赞成这种见解吧?可是都德②却赞成;您记得他的《保尔·阿斯几耶》吗?”
①《入门》:即《社会科学入门》。──巴黎版法译本注。
②阿·都德(1840—1897):法国小说家。
“可是举个例,我们拿诺曼人①在欧洲历史上所起过的作用来说,这跟弗列罗夫斯基的学说怎么能够一致呢?”
①诺曼人:(“北方人”),北日耳曼部族,他们在第八世纪末到第十一世纪曾对欧洲各国进行劫掠和侵略性的骚扰。
“诺曼人吗,那又当别论了。”
他有着这样一个习惯:他不愿意回答别人的时候,他就说,“那又当别论了。”
我常常觉得(我相信我并没有错),列·尼不大喜欢谈文学,可是他对于文学家个人却很感兴趣。我时常听见他发出这样的问话:“您认识他吗?他是什么样的?他生在什么地方?”他的论断差不多总是把一个人的特殊的面目表现出来了。
关于符·加·柯罗连科,他带着沉思的样子说:
“他不是一个大俄罗斯①人,所以他了解我们的生活比我们自己还更正确,还更好。”
①大俄罗斯人:即俄罗斯人,柯罗连科是乌克兰人,革命前乌克兰人常常被称为小俄罗斯人。
他讲到他带着慈父的感情爱着的契诃夫时,他说.:
“医学妨害他。倘使他不是医生的话,他还会写得好一点。”
讲到一个年轻的作家,他说:
“他学英国人的派头,这一点是一个莫斯科人最不容易办到的。”
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
“您是一个发明家,所有您那些库瓦尔达①都是您发明出来的。”
①库瓦尔达:高尔基的小说《潦倒的人们》中的主人公,就是那个退伍的上尉。
我告诉他库瓦尔达是一个真实的人。
“告诉我您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的?”
我把我在喀山调解法官柯隆塔耶夫的办公室里第一次看见我那个库瓦尔达①的场面告诉了他,他哈哈地大声笑起来。
①照原文直译是“那个我后来用库瓦尔达的名字描写出来的人”。
“白的骨头!”他笑着说,一面在揩他的眼泪。“是的!是的!白的骨头!可是他多可爱,他多有趣!您讲的比您写的更好。不,您是一个浪漫派,一个发明家,您还是承认吧。”
我对他说所有的作家大概都多多少少发明过一点东西,他们以为那些人物在实际生活中间应当是什么样子,他们就照什么样子把他们表现出来;我又对他说,我喜欢那些愿意使用任何手段(即使是暴力也好)去反抗生活里的恶的积极人物。
“然而暴力就是主要的恶!”他拉住我的胳膊大声说。“您这个发明家,您怎么能够去掉这个矛盾呢?您那位‘我的旅伴’①就不是一个发明出来的人物。他很好,正因为他不是从您的脑子里想出来的。不过要是您专门靠想象的话,您就只会产生像阿马狄斯②和齐格弗利特③那样的武士……”
①“我的旅伴”:这是指高尔基的小说《我的旅伴》的主人公。
②阿马狄斯:一本一半用西班牙文,一半用法文写成的一部小说Amadis de Gaule中的主人公,他的绰号是“狮武士”。
③齐格弗利特:德国作曲家里·瓦格纳所作歌剧《齐格弗利特》(《尼泊龙指环三部曲》的第三部)中的勇士。
我回答说,只要我们一直生活在我们那些不可避免的人形“旅伴”的窄小圈子里的时候,我们的任何建筑物都是修筑在流沙上面,修筑在敌视的环境中间的。
他微笑了,用肘拐轻轻推了我一下。
“从这个,我们可以得出很危险的结论来。您是一个不可靠的社会主义者!您是一个浪漫派,而浪漫派却应当是君主主义者,他们过去都是这样的。”
“那么雨果①呢?”
①维·雨果(1802—1885):法国小说家和诗人,浪漫主义运动的领袖。
“雨果,那又当别论了。我不喜欢他,他是一个爱嚷的人。”
他常常问我在读些什么书,倘使我选择的读物是他所不满意的,他就会责备我,每次都是一样。
“吉朋①比柯斯托马罗夫②更坏。您应当念蒙森③。他的书很容易使人厌倦,然而它始终是很谨严的。”’
①吉朋(1737—1794 ):英国历史学家,他的主要著作是《罗马帝国衰亡史》(五卷)。
②尼·伊·柯斯托马罗夫(1817—1885 ):俄国历史学家,还写过几本历史小说。
③提·蒙森(1817—1903):德国历史学家,他的主要著作有《罗马史》、《罗马币制史》等。
他知道我读过的第一本书是《陈加诺弟兄》①,他就生气了。
①《陈加诺弟兄》:法国小说家艾特蒙·德·贡古尔(1822—1896)在一八七九年写的长篇小说。
“啊,您知道,这是一本内容空洞的小说。就是它把您弄坏了的。法国人只有三个小说家:司汤达①、巴尔扎克、福楼拜②;还可以加上一个莫泊桑③,然而契诃夫比他更好。至于贡古尔弟兄④,他们不过是假装正经的丑角罢了。他们只是在一些没有用的书本中研究生活,而那些书又是一班像他们自己那样的发明家写的;他们以为自己做的是有益的工作,而实际上它对谁都没有用处。”
①司汤达:本名安·马·倍尔(1783—1842),法国现实主义作家。
②古·福楼拜(1821—1880):法国现实主义作家。
③吉·德·莫泊桑(1850—1893):法国现实主义作家。
④贡古尔弟兄两人都是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哥哥就是《陈加诺弟兄》的作者艾特蒙;兄弟名儒勒((1830—1870),比哥哥早死。他们一直合作写了好些小说和关于十八世纪法国历史的著作。
我不赞成他的这个意见,列·尼显得有点不高兴了。他难容忍反对的意见,而且有时候他的论断又是很古怪的,还是意气用事的。
他有一天对我说:
“所谓退化的事,是并不存在的,这是由意大利人龙布罗索①发明出来的,而犹太人诺尔道②又像一只鹦鹉似地把他的话讲来讲去。意大利是一个专出走方郎中和冒险家的国家;它只生出一些像阿列地诺③、卡沙诺瓦④、卡略斯特罗⑤一类的人……”
①塞·龙布罗索(1836—1909):意大利的医生和犯罪学家。
②马·诺尔道(1849—1923):德国医生和著作家,著过一部《退化论》(二卷)。
③比·阿列地诺(1492—1556):意大利讽刺文学作者。
④乔·卡沙诺瓦(1725—1798):意大利的冒险家,著有《回忆录》十二卷。
⑤亚·卡略斯特罗(1743—1795):意大利的大骗子,曾被判死刑,后减为无期徒刑。
“那么加里波的①呢?”
①朱·加里波的(1807—1882):意大利的民族英雄。
“那是政治上的,那又当别论了。”
我对他谈起从俄国商人家族的历史中摘出来的一连串事实,他回答说:
“这不是真的,这是聪明的书本上写着的。”
我把我所认识的一个商人家庭的三代的历史对他讲了,在这一段历史里面退化的法则特别无情地起了作用;于是他兴奋地拉我的袖子对我说:
“这倒是真的!我知道这个;在图拉有两家人是像这样的。应当把它描写出来,可以简简单单地写成一部大的长篇小说,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一定的!”①
①高尔基后来真的把它写出来了。这就是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
他的眼睛亮闪闪地发光。
“可是这样又会写出些武士来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不要管它!这是很有益的事情!那个为了好替全家祷告而出家修道的人,的确是了不起的!这是真实的:你们犯罪,我却为了解除你们的罪孽祷告。还有另外的一个人,那个厌倦生活爱财如命的兴家立业的人,也是真的!他爱喝酒,他是个粗暴的人,是个荡子,他对大家都爱,可是他突然间杀了人。啊!这真好!应当写这个,要在小贼和讨饭的人中间去找英雄是不行的,的确是不行的。所谓英雄,这是谎话,是发明出来的东西,只有平常的人,人,再没有别的了。”
他常常给我指出我的短篇小说中的一些夸张的描写,可是有一天谈到《死魂灵》①的第二部的时候,他却带着好心的微笑对我说:
①《死魂灵》:果戈理著的长篇小说。第二部的原稿被作者烧掉了,现在只剩下一部分的残稿。
“我们全是很厉害的发明家!我也是一样的。我们写作的时候,会突然对一个人物起了怜悯心,于是就给他添上一点好的性质,又给另外一个人物减去一点好的性质,为了使他不致显得比别人坏。”
可是他马上又用一个严厉的法官的庄严声调接着说:
“所以我说艺术是谎话,是欺骗,是专断,而且是对人有害的东西。人们并不是在描写真实的生活,并不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却是照他自己心目中的生活的面目来描写。我对这座塔,这个海,或者这个鞑靼人怎样看法,谁需要知道呢?这有什么趣味呢?这有什么用处呢?”
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的思想和他的感情是反复无常的,或者甚至于是故意做作的,然而在更多的时候,他的思想却又是极其坦白的,而且他正是由于他思想的十分坦白直率,使人佩服,使人惊讶,就像那个对残酷的上帝不断地发出责问的大胆的约伯①那样。
①约伯:古乌斯地的一个富翁。他为人正直,敬畏上帝,后来遇到好些灾祸,他便责问上帝:为什么对待他太严(见《旧约·约伯记》)。
有一天他告诉我:
“有一回,在五月尾我在基辅的公路走着。大地是一个乐园,万物都在欢笑,天空没有一片云,小鸟在歌唱,蜜蜂嗡嗡地哼着,太阳也很温和可爱,我周围的一切都像在过节日一样,是富于仁爱的,而且是壮美的。我感动得要流出眼泪来,我觉得我自己好像是一只蜜蜂,世界上最美的鲜花全给了我让我自由去采蜜,我觉得上帝似乎就在我的灵魂的近旁。我忽然看见路旁一丛灌木下面躺着一个男香客和一个女香客一上一下地搂在一块儿,两个人都是灰色的,肮脏的,年老的;他们像小虫似地蠕动着,一边喘气,一边小声讲话,这时候太阳却毫不怜悯地照着他们的青灰色的光腿和枯瘦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受到了打击。主啊,您,美的创造者,您难道没有羞耻心吗?我难过极了。
“是的,您看见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大自然,在那班‘上帝之友’①看来,就是魔鬼的工作;它常常残酷地折磨人,而且不断地嘲弄他:它拿走了人的力量,却只给他留下了欲念。对一切有活的灵魂的人来说,这倒是真的。只有人才能够感觉到加在他肉体上的这种折磨的全部的羞耻和恐怖。我们一直把它负担在我们身上,就像它是一个不能避免的惩罚,然而这是为了什么罪孽呢?”
①“上帝之友”:保加利亚的一种宗教分派。──莫斯科版英译本注
在他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起了奇怪的变化,一时变得像孩子的诉苦一样,一时又发出一种冷酷无情的光。他的嘴唇颤抖着,他的唇须竖起来。他说完了,从他那粗布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使劲地揩他的脸,虽然他的脸上并没有淌汗。然后他又用他那农人的结实的手的钩形指头梳理他的胡子,小声地重复说:
“是的,是为了什么罪孽呢?”
有一天我跟他一块儿在从久里别尔到阿依—托多尔的下行的公路上走着。他像一个年轻人似地迈着轻快的步子,比平日多少兴奋一点地说:
“肉体应当是精神的驯服的狗,服从着精神的差遣,而我们呢,我们怎样生活呢?肉体骚动着,反抗着,而精神却悲惨地、毫无办法地跟着它跑。”
他用力擦他的胸膛,擦那心脏所在的地方,竖起眉毛,继续追叙他的回忆:
“有一年秋天在莫斯科,苏哈列夫塔的附近,一条冷静的小街上,我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女人;她睡在人行道上。从一个人家的院子里流出一道污水,正流到她的后颈和背下面;那个女人睡在这样冷的油水里面,口里喃喃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面在挪动身子,她的身子在湿地上挣扎着,可是终于爬不起来。”
他打了一个冷噤,眯起眼睛来,摇摇头,小声说:
“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一个喝醉酒的女人……这是最可怕、最可厌的东西。我本来想去帮忙她站起来,可是我不能够,我太厌恶了:她是那样地黏湿滑腻;人要是挨到她,恐怕过了一个月还不能够把手洗得干净;多么可怕!在这个时候,一个金头发灰眼睛的小孩坐在旁边人行道的缘石上;眼泪沿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吸着鼻涕,用一种疲倦的、失望的声音反复地说:‘妈……妈,妈妈,你站起来……’她动了动她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响声,抬起了头,但是又倒下去,后脑袋又陷在污泥里面了。”
他不作声了,随后他向四周望了望,用了几乎听不出来的声音担心地反复说:
“是的,是的,叫人害怕!您见过很多喝醉酒的女人吧?很多,啊!我的上帝!您不要描写这个,这是不应当写出来的!”
“为什么呢?”
他对直望着我的眼睛,带笑地跟着我说一遍:
“为什么呢?”
然后他带着思索的神情慢慢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这样觉得……不好意思写丑恶的事情。然而,为什么不写呢?什么都写,什么事情都应当写……”
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揩了它们,他一直带笑地看他的手帕,可是眼泪又流下他的脸颊来了。
“我哭了,”他说,“我是一个老年人了,我每逢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的心就紧了。”
他用肘拐轻轻地推了我一下:
“您也会是这样,将来您活到老年的时候,一切都会照旧不变,那个时候您也会哭,而且比我哭得更多,像乡下女人所说的,眼泪水‘流得像小河一样’。……然而什么都应当写,全写出来,否则那个金头发的小孩会怨恨我们,责备我们的。‘这不是真的,这不全是真的’,他会这样说。他呢,他严格地要求真实。”
他猛然把全个身子抖了一下,用一种亲切的声音向我要求说:
“现在您给我讲点什么故事吧,您讲得很好。讲点您自己的事,您小孩时候的事。人很难相信您也做过小孩来的,您是个多么古怪的人。好像您生下来就是个成人似的。在您的思想里面,却有很多小孩的、不成熟的东西,可是您对生活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不应当再多了。来,讲吧……”
他在一棵松树下面安适地躺下来,睡在松树的外露的根上,望着那些小蚂蚁在灰色的松针中间忙碌奔走。
南方大自然的那种绚烂色彩是北方的人所不大熟习的,在这样的大自然里面,在欣欣向荣的葱茏的草木的中间,他,列夫·托尔斯泰──他的姓名①就显露出来内在的力量!──这个全身疙疙瘩瘩,好像完全由深埋在地下的结实树根做成的瘦小的人,我再说一遍,在克里米亚的绚烂夺目的大自然里面,他一方面显得很适合,一方面又显得不适合。他倒像是一个很古很老的人,好像是这整个区域的主人,一个主人和一个创造者,他离开了他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领地一百年以后,现在回来了。他已经忘记了许多东西,还有许多东西却是他从未见过的;现在一切都齐整有序地排列在那儿,可是也并非全是这样,所以他得立刻看出来哪一些东西不成,而且为什么不成。
①“列夫”这个俄国字的意思是狮子;“托尔斯泰”的意思是壮、大。
他用了像一个勘察土地的专家那样的敏速而急迫的步子走遍了大路小路,他那对锐利的眼睛连一粒小石子或者一个思想也不会放过,他用这对眼睛观察,测量,试探,比较。他尽量地在他的周围散布他那不能驯服的思想的活种子。他对苏列尔说过:
“列伏希卡:你,你什么书也不念,这不好,因为这是自负;而高尔基恰恰相反,他念得太多,可是这也不好,这是缺乏自信心。我呢,我写得太多,这也是不行的,因为我这样做是由于一个老年人的自尊心,由于我想使大家都跟着我一样地思想的欲望。不用说,我认为这对我是好的,而高尔基却以为这对他是不好的;至于你呢,你一点儿也不去想,你只是眨着眼睛,打算抓住随便哪一样能够到手的东西。你将来会抓住一样跟你毫不相干的东西,这样的事情你已经做过。你会抓住它,会把它捏住一会儿,可是等到它自己开始从你手里挣脱出去的时候,你一点儿也不去抓牢它。契诃夫写过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说《宝贝儿》,你有点像那个女主人公。”
“在哪一点上?”苏列尔笑着问道。
“你会爱,然而你不知道选择,你把你的工夫都花在那些琐细的事情上面。”
“不是所有的人全这样的吗?”
“所有的人?”列·尼跟着说了一遍,“不,并不是所有的人。”
他突然掉过头来问我一句话,好像他要一下子打中我似的:
“为什么您不相信上帝呢?”
“我没有信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这不是真的。拿天性来说,您是一个信仰者,您不能够一直没有信仰。您自己不久也会感到。您现在之所以不相信,这是因为您固执,您怀恨:这个世界并不是照您所想望的那个样子创造的。也有一些人是因为胆小而不信上帝的;有些年轻人就是这样。他们崇拜一个女人,却不愿意向她表示,因为他们害怕她不了解,同时也因为他们自己缺乏勇气。信仰跟爱情一样:也需要勇气,需要胆量。您应当对自己说:‘我有信仰,’那么一切都会顺利的,一切都会照您所愿望的那样实现的,都会自己解释得很明白,而且会把您吸引住的。您也是这样,您爱得很多,而信仰也不过是加强了的爱罢了,您应当爱得更热烈些,那么您的爱就变成信仰了。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便是世界上最好的;每个男人永远爱着那个最好的女人,这已经是信仰了。凡是没有信仰的人,就不能够爱。他今天爱一个女人,下一年他又会爱上另外一个了。这种人的灵魂是一个流浪者。它是不会结果实的,这是不好的。您是一个天生的信仰者,用不着故意跟自己反对。您不是常常讲到美吗?可是什么是美呢?上帝就是最崇高的而且最完美的。”
以前他差不多从没有跟我讲过这个题目,现在它突然地被提出来,再加上它又是那样地重要,这把我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了。我不作声。他盘着两只脚坐在沙发上,胡子下面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他拿手指头威胁一般地指着我,说:
“您不开口,是不行的,不成!”
我,这个不信上帝的人,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却很小心地而且有点畏惧地望着他;我一面望着他,一面想道:
“这个人倒像上帝!”
选自《巴金译文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文学写照》,高尔基著,巴金译,北方文艺出版社,2008
预读/校对:Turquoise、zzj、子以昂、都悦、陈涛
整理:zzj
执编:郑春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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